肆、第二階段(2008至2014年)的奇幻歷史疊構

  台灣奇幻類型裡經常能觀察到網路小說、輕小說或傳統出版的圈子內,作者彼此常有交流,然而在跨越文字媒體後,筆者便難以追蹤「奇幻類型」內部到底是否有所交流——即便《殛天之翼》在特定奇幻書迷中十分有名,我們卻只能在《海穹英雌傳》或網誌的紀錄中能看到李伍薰與陳約瑟的互動。不過,陳約瑟在《幻想異聞錄》第一次實體化時有幫天罪寫過推薦序,[1]余卓軒也在《白色世紀》後記提起網路論壇所討論的奇幻特質,但第一與第二階段之間的隔閡仍十分明顯:陳約瑟和李伍薰脫離創作前線後,他們於奇幻類型社群內的互動,也難以存留能追蹤的記錄。

  理論上來說,類型內應有新作品沿用舊作的特質,如此連綿延續地共構「類型」,而不同書寫媒體的台灣奇幻創作者,則似乎是在奇幻引入的第一階段開始後便已有所創作——如天罪2000年代在網路發表小說,余卓軒在第三屆奇幻藝術獎的青龍獎項裡獲得佳作。除此之外,我們恐怕只能確定余卓軒有觀閱網路上的討論,[2]而曾在網路平台發表小說的天罪則肯定有參與相關的話題。

  在新作品持續推出時,台灣奇幻類型代代積累發展類型特質的歷時性不盡然存於第一階段與第二階段間,轉譯的重複、互文性皆不及作者們的社交互動重要。另一個可能原因是,台灣奇幻此二十年左右的發展期,應被視為單一的在地化過程,在每一階段並無顯著差異——本研究僅為試想初探,且在討論第二階段的發展時避談「網路小說」此一發展路徑的內容,只取《幻想異聞錄》與《白色世紀》為主要研究對象。

  此二系列,或許與前一階段的他人著作並無直接的歷時性關聯,然而,天罪與余卓軒二人於此時皆已有相當成績:天罪《幻想異聞錄》已於紫宸社進行實體出版後,他在2010年大幅翻修故事內容後,推出實體的第二版(本故事的第三版本);余卓軒2010年以《真理的倒相》獲得第二屆角川輕小說大賞銀賞,正式出現於大眾面前。有趣的是,天罪與余卓軒起初皆於網路上發表的創作者——奇幻藝術獎的得獎作品,會公佈於《路西法地獄》網站——「網路小說」似乎成為台灣奇幻類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也在小說家朝實體書的輕小說發展時,使網路成了台灣奇幻無法甩脫的鬼魅。

  除此以外,此二系列皆重視世界觀創作與設計,讓故事背景座落於讀者所不熟悉的世界或遙遠未來,如此可能比其他同時期的作品更靠近陳約瑟與李伍薰。而在不同階段下的創作重心相近時,我們更容易觀察台灣創作者在逐漸掌握「奇幻」此一類型後,使用的歷史敘事框架如何逐漸偏離《魔戒》所設下的奇幻典範,展現出台灣作者的作法:自網路小說而出的《幻想異聞錄》的層疊鋪陳,以及相對接近傳統奇幻的《白色世紀》的權威解構。

一、天罪的全職與兼職寫作

  天罪本名未被公開,且他個人與創作理念的諸多細節也同樣未於網路或紙本媒體留下資料——筆者只能以網路資料拼湊出他的生平跟創作痕跡,未來的研究若能直接採訪天罪、取得第一手資料,應能補充本文無法談及的作者脈絡。

  根據天罪所說,他是在高中時受朋友所邀,[3]於網路上發表小說,「兩三年」後便獲得出版社的認可、得以出書——[4]他沒有說明自己當年是在哪一平台上推出作品或於哪一年發表作品,[5]不過,大部分網路資料都以《幻想異聞錄》第一集出版時的2003年作為他「出道」的年份。筆者估算,天罪最初於網路上發表小說的時間可能為2000年左右;他雖自網路文學起家,將實體出版作為文學創作主體的觀點明顯地被置放到他身上。天罪在鮮網上活動時,可能有將實體書的出版版權交由鮮網經營,他更早期的《幻想異聞錄》雖以網路小說的形式刊出;[6]而網友則將其視為出版社紫宸社的「異空間」書系作品,[7]但筆者在2007年的WayBack Machine紀錄裡,找不到任何能直接跳轉至作品的網址。如此綜合看來,天罪很可能屬於柯景騰所論、[8]在實體書出版後便將網路版下架的網路小說家。

  天罪十分關注自己所身處的場域,如他回應2015年PTT「CChat」板的「[閒聊] 說真的,國人輕小說的品質真的(ry」討論串時,簡介台灣輕小說的產業狀態跟出道方式,[9]他沒有點明文中觀點的出處是否為親身經驗或產業觀察,但他確實作為輕小說作者的身分回應網友對台輕品質的質疑,顯示出他對輕小說場域的重視與參與。天罪在2008年退伍後,[10]出版《魔法戰騎浪漫譚》,並於2010年開始重版《幻想異聞錄》,他觀察到當年鮮網每況愈下,便跳至逐漸轉向經營輕小說類型的春天出版社。[11]

  值得注意的是,天罪在2015年時也點出,他在此時選擇全職寫作。天罪在2008至2015年之間的活動紀錄已無法查閱,不過,從小說的出版日期來推論,略能看到他在推出《魔法戰騎浪漫譚》後便開始重新修訂、推出「幻想異聞錄」第一部,增加網路原版裡所沒有的第二部《聖銀幻想曲》,並於2015年開始推出同系列的第三部(原第二部)《混沌異書記》,並且接續先前連載的《打工勇者》。若不參考天罪的同人誌,我們能發現他在「全職寫作」期間,能同時寫二部作品。天罪全職創作的時間「將近四年」;[12]若假設他全職時的作品出產最多,便可能是在新版《幻想異聞錄》2012年完結後,於2014年左右開始專心投入寫作事業。

  天罪在2020年時已回歸兼職創作的狀態,我們或許能將此視為《幻想異聞錄》系列確實有著相當的熱度,只不過任何連載系列的熱度都會隨集數增加而逐步遞減——超長篇連載需要讀者長期追蹤,但並非所有人能只將娛樂閱讀範圍局限於一部作品。此系列原本已有網路版與紫宸社的實體版,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應不低,但此種表現也不盡然能移植到他的其他作品上。值得注意的是,天罪大幅改動春天出版社版本的劇情內容,[13]《幻想異聞錄》的表現應更能展現出他在寫作多年後所磨練的技藝,而他之所以不得不放棄全職創作,台灣書市與小說閱讀的大環境影響應較大。

  除了這些資訊以外,天罪的活動便幾乎只剩創作以及出版書籍時的網路宣傳。由此來看,我們便能在此一系列中,觀看到他是如何總和自己在奇幻創作上,所獲得的成績。

二、《幻想異聞錄》:世界觀的堆疊,以及網路文學影響

  本文雖避談網路文學,但台灣奇幻類型的許多發展皆出自於網際網路上的互動內容。即便在大量作者開始轉進實體出版的書市,對網路文學的寫作方式有所收斂、轉變時,仍有許多網文的特質存留,特別是《幻想異聞錄》此種橫跨七本小說,還有同一系列的第二、第三部的超長篇連載形式。

  我們在前一章裡看到,李伍薰應能以《殛天》那種簡潔有力的篇幅講述完主角的故事,他卻仍耗費五本小說來闡明主角博爾兀的成長旅途——如此設計能展現非人類的歌瓦的心思如何變化,也能展出《海穹》系列的世界觀細節。以另一角度來看,背景才是此種奇幻書寫的中心特質,也因此,小說就必須採用長篇的形式來講述世界觀故事。

  網路文字媒體能以低廉的價格傳達呈現大量資訊,不需考量普通實體書出版的印刷字數上限,但這並不代表網路小說的各篇章沒有最合理的字數上限:它不以印刷為主要目標,而只考慮讀者觀感。此一現象發生的原因,一為網路沒有作品品質的篩選機制,創作者的寫作能力可能過於青澀,無法有效控制敘事的資訊量,二為平台的更新頻率——平台培育的閱讀習性與環境——也可能造成字數膨脹。

  若在作品從網路媒體轉成實體書本時,作者以短篇小說的形式就能說完的故事卻繼續採用超長篇,便可能是想延用此一形式來經營長銷的娛樂產品,或誤使作品發揮出在超長篇此一特質。

  據天罪本人所說,《幻想》系列是為了「發洩一下青春期的妄想」而作,[14]在他兩次修改——第一次是紫辰社出版時修改,第二次是重版時修改——後,仍採用七冊的篇幅來講述這個故事。天罪認為,第一次的修改不盡如他的期待,而在第二次時總算有機會將原版的資訊與劇情重新加入文本,並為新版的故事進行全面修整。當然,並非所有網路小說的實體化都會有所修改,[15]而即使在二次修改後也難改其敘事的雜燴、拼湊的性質。或許有人認為,這是網路小說在美學上的粗劣表現,不過在資訊量龐大的上行奇幻次類型中,此形式能直接呈現資訊,我們也能從中直接觀察到其設計重點。

  筆者無法在本研究中討論《幻想》三部曲的全部篇幅——包括原版第二部、新版第三部的《混沌異書紀》,還有新版增添的外傳《聖銀幻想曲》。一來,第一部的《幻想》的篇幅已相當長,雖然尚未完結,但與其相比較的《白色世紀》亦未於此一奇幻發展階段中完結;二來,是因筆者不認為天罪在不同部曲中,會有明顯的風格變化,或其設計重點會有明顯轉變——《幻想》在改版時應已讓風格主題一致化。再者,不少網友都認為天罪是以世界觀創作與詼諧風格作為主要特色,[16]角色塑造可能只算是次位,筆者也同意這種說法,而如此一來,這個曾被天罪稱為「Fantasy Ana」的故事第一部,應足以讓我們觀察天罪是如何從網路小說的領域跨足至台灣輕小說。

(一)以鋪陳堆疊的背景填鴨

1. 主要劇情與敘事結構

  《幻想》劇情是以「吟遊詩人」艾斯以及「獵寶者」修的旅遊、探險故事為最初的主軸,不過隨劇情發展,故事的視角便不一定是艾斯與修,可以是在旅途中與他們結伴同行的其他角色,如失憶的魔劍劍士夜鬼,半妖賞金獵人朧等等。故事一開始就埋下「狂戰士」的伏筆,讓主角群慢慢一路解開狂戰士產製背後的陰謀——法師公會會長拉加斯以嬰兒製作出能吃魔石的強力狂戰士,「冰色魔女」夏茵因為反對拉加斯的極權而遭放逐,然後加入主角一行人的旅行團。修開頭時已展現對金錢的異常執著,到第五集時才揭曉他是作為葛羅西亞家的「暗衛」(近似於忍者的職業),因他向家族代代服侍的邦萊姆王室辭職,卻被國王刻意刁難後簽下債務,被迫負擔異常沈重的債款,邦萊姆王在故事後期,以扣減債務為條件,使主角一行人以非官方的名義去處理法師公會會長;好色的艾斯為了與夢中的美人相會便辭去宮廷樂師的工作,而他這份浪漫背後的故事,雖在第七集有所暗示,但得等到第三部才會正式揭曉——《幻想》經常有如此的複雜、前後彼此交織的細節,為角色所執行的傳統奇幻小說的任務(Quest)鋪陳背景資訊,使奇幻類型常見的事件被用以增添歷史與人物情感的底蘊。

  不過,《幻想》原本的網路小說形式可能較接近遊戲中的奇幻類型,而非奇幻小說——《幻想》第0章裡,[17]為角色做出姓名、種族、年齡、特技等遊戲角色卡裡經常出現的形式,新版卻已捨棄此種遊戲化的角色表格。此外,新版中每一章節能以特定角色作為敘事視角,因此故事主線不盡然在進入新章節時,能夠前後彼此連貫;艾斯和修仍是固定人物班底,而他們若非故事中心,至少會有插科打諢的雙人相聲橋段,為《幻想》保持一致的輕鬆氛圍。

  這種近似於各節獨立(episodic)的斷裂感不止於各章節的視角,進而延展至章節的結構設計:天罪常在對話與動作/戰鬥戲之間塞入世界觀的資訊,特別會解釋新出現的魔法派別或體系,及其在世界中的歷史——《幻想》並不採用《殛天之翼》或《海穹》系列的章節註解與附錄。換句話說,在主角群人數越增加、各方人士一一出現進入故事時,天罪就必須不斷增補新資訊,且非所有資訊都能無縫融入角色塑造或任何前後旁白對話等文字;當然,此種大量背景填鴨也有出現在前階段的作品,但網路小說無法使用註解與附錄,[18]只能於正文中擺放解釋性文字時,天罪便將其轉為《幻想》的特色之一。

2. 輕鬆隨意的多視角設計

  《幻想》每一章節都有獨立的視角,有些時候甚至以歷史故事開頭,藉此建構角色所處的背景細節,或是讓配角從普遍第三人稱轉換成第一人稱,或是以戲劇化的展演方式解釋歷史事件。

  就筆者觀察,天罪在描述許多世界觀的歷史事件時,會以小說形式呈現超故事體段落,而不只直接解說歷史或事件。

  而在敘事視角能如此隨意流轉時,天罪沒特意把角色在世界裡的身體作為與空間互動的中心,而是加入更多角色、呈現出不同的身體/中心,且不斷將歷史事件連接上角色的個人冒險故事。比如,在第三集第六章,艾斯一行人要離開鬥技場所在的山加拿城時,旁白重述第二集的內容,解釋馬卡迪蘭佔據了大陸的情報買賣市場,藉此能保持獨立,同時也解釋了這個世界裡的角色到底如何在看似「中世紀」的時代背景下讓資訊快速流通,如此為第二集已經詳述的背景填鴨增添新的、更貼近主角行動的新資訊,層疊累積起「馬卡迪蘭」這個形象——在第二集「馬卡迪蘭之隼」的狡猾國王拉夏・佛羅倫斯,以及佛羅倫斯家與獨佔馬卡迪蘭市場的海夏蒙家族之間的政治衝突外,《幻想》便如此為讀者構築出細緻、貼近世界觀的景色,以及貼近角色、就像普通人般遙望馬卡迪隆時,他們能看到的形象。

3. 多元文類切換的擬真歷史

  《海穹英雌傳》或《殛天之翼》這等強調世界觀創作的作品,會透過主角的身體視角來觀看作者意圖討論的主題,或以主角為中心來觀看周圍的環境,希望以文本來呈現讀者不熟悉的幻想空間,然而,《幻想》的艾斯與修不是每一章的故事主角而只擔任「經常重複出現的、創造出喜劇效果」的角色,而每章節內的敘事視角能被隨意變換,《幻想》的「重點」也顯然不會黏著於此二位主角身上。

  此外,《幻想》以相當篇幅描繪國家背景、地區歷史,也有些旁白篇幅在戰鬥場面或對話之間填補魔法相關資訊,而若不如此設計,便無法讓讀者進入文本空間的背景。

  在這些背景填鴨中有詩歌,[19]或以超故事體小說——直接進入歷史人物的視角,[20]展演出不同形式的文本,彼此編織接連、勾勒出奇幻世界過往與現今的生命。這些歷史事件可能是某國的國內政治角力、經濟商業結構、魔法的發展對地緣政治、異種族間的愛恨情仇等故事;《幻想》背景填鴨的內容十分寬廣,而其除了配合前後文脈絡以外,幾乎沒有明顯的單一主題。

  假使法師公會此條主要劇情以外,《幻想》文本以大量背景填鴨作為主體,主題便可能只剩「展現菲瑞克斯大陸上的人們的生命」這一模糊概念。如此看來,天罪便較可能是以世界觀創作,為主角的冒險提供「調味」。書中角色不需有所成長——而至少在第一部的篇幅中,艾斯與修的幾乎沒有重大改變。

  調味的說法在某些程度上也適用於《海穹》與《殛天》,但此二部作品將大量資訊分置於「正文」、「註解」與「附錄」,保持敘事的清晰、單一性質——即使《殛天》使用雙主角的視角,依然呈現著單一歷史事件的共時尺度,不像《幻想》那樣隨意跳轉歷史時代。

  另一個能支持「展現菲瑞克斯大陸上的人們的生命」為此作品主題的段落,在第三集中,主角隊伍裡的女魔法師夏茵表達她對英雄傳說的看法:「英雄什麼的,存在於故事書裡就夠了。我不想變成那種幻想人物」;對她而言,英雄此等正直的平面角色無法傳達出「不漂亮」的真實生活,就算英雄能為人生指引方向,也比不上吃喝睡覺這樣實際的生活。[21]

  《幻想》幾乎不使用後設的手法,其第三人稱旁白的思考內容,或在多處採用自由間接引語的手法時,也都與角色內在思想、角色之間的互動有直接關聯性,而如此直接讓書中人物談論虛構與真實——或直接點出書名的「幻想」——且否定幻想的平面、去脈絡化,使筆者在初次閱讀時頓時感到強烈斷裂:《幻想》若非如此混用不同的文類,恐怕是無法讓角色輕鬆談論非後設的「虛構/真實」話題吧。而在此一前提下,《幻想》的主題便不會被寄託於特定角色的冒險旅途,而是其文本所要呈現的「世界觀」。

  或說是故事人物所講述的、存在於菲瑞克斯大陸裡的故事。正如天罪在第一集的〈序〉裡如此寫道:[22]

  這裡是和你們所處的世界全然不同的空間。
  這裡有著你們稱之為「幻想世界」的產物。
  這裡擁有你們不敢相信和無法想像的東西。但是,這一切也都是真實。
  ⋯⋯
  這記載了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悲傷、歡樂、哀痛、憂愁也都包含在裡面。他們的故事因為太過奇妙,於是,這些故事被人稱之為異聞。

  艾斯能在他們一夥人坐下來喝茶聊天時,演說起過往的傳說故事,[23]故事本身不必直接與《幻想》的劇情有關,而這則故事是出自艾斯這位吟遊詩人的口,更不必是真實或有完整結構——只要能滿足艾斯對異聞的美感就足夠了。這種「營火旁的角色探索(Campfire Character Exploration)」十分常見於冒險、旅行類的奇幻故事,但《幻想》敘事的鬆散結構在捨棄傳統的緊緻單一主題風格之後,讓原本會被放入註解、附錄的故事,進入了小說的敘事、暫時佔據了中心位置。

  《幻想》在其他設計上,則是延續奇幻類型常見的設計,如在國體上,菲瑞克斯大陸的大部分國家都採用君主制,而在不全然屬於封建時期君主專制的國家或地區裡,政治、歷史、社會的權力與變遷,往往聚焦於個人或少數權貴階級所做的影響;比如,法師公會的腐敗與希望,分別集中於加拉斯與夏茵二位角色身上,而文本對於公會制度如何造成此種情況幾乎毫無著墨。如前文所提,奇幻類型經常使用封建制度——或說是現代普通讀者對封建、君王體制的詮釋——的原因通常是,奇幻小說作為娛樂讀物並不在意政治體制的相關論述與探討,再者,大部分西方讀者都能理解君主王權,台灣讀者理論上會使用其他較貼近中華文化或台灣人所熟悉的傳統權力體制:《海穹》的部分概念發想是出自於《成吉思汗》相關的大陸風土民情,[24]《殛天》的「共和國」設計則是綜合合眾國與羅馬共和的體制,[25]而天罪如此描寫的歐洲風格,恐怕是奇幻電玩遊戲中所形構的中世紀君主國,直得注意的是,此種現代人所詮釋的封建,往往會介於「現代社會」與實際的「中世紀」之間,比如天罪在許多片段著重於描寫政府制度以及制度底下的小人物,如第六集,修回到家鄉時,提到國家的退撫制度、官僚體制,甚至出現「公務員」一詞。[26]在此種相當突兀的設計下,我們又一次能看見他是如何偏離傳統奇幻的中心位置——不只是離開主角的劇情,甚至也離開政治體制的權力核心,刻意呈現國家權力的運作細節。

  天罪在奇幻此種大量引用外來文化的創作中,加入他於台灣所能觀察的生活樣式與權力架構,是在奇幻典範上做出了援引元素上的小範圍在地化。

  在呈現國家與政府時,天罪通常會優先選擇描述此地區的政治與經濟,這些資訊有些時候,不只是背景填鴨或為讀者提供世界觀的味道,也能以地方產業來想像角色所能見到的地景特色。[27]筆者謂之調味,因這些資訊對讀者來說不盡然重要,《幻想》的魔法系統——以及魔法的分類體系、對世界的影響——能讓讀者理解角色間的互動框架,但更重要的是,魔法、地景此種資訊能為讀者提供文本空間的擬真性。

  即便《幻想》使用近似遊戲設計的「魔法/技能槽(magic/skill slot)」,快速使用魔法的方式「心之痕」——使「菲瑞克斯大陸」建構取用某程度的遊戲寫實主義,但同時也表現出魔法的使用並不普及,或是魔法體系的分類與大陸歷史連結,如人類所使用的「精靈魔法」是取自於妖精(elf)的魔力運用方式,[28]「黑暗魔法」則是來自於其他世界,[29]通常被稱為信仰系(faith-based)魔法,[30]在《幻想》則被分為「權能」跟「神祈」。[31]在魔法朝戰鬥用途發展時,新魔法的出現往往就會開始新型態的鬥爭,或出現類似軍械競賽的情形,如「咒靈術」被廣泛用於遠距離咒殺/暗殺,而在一連串流血衝突後,咒靈術便淪為禁忌。[32]如此來構成幻想世界的擬真性。

  這些細節資訊,一能呈現曾在菲瑞克斯大陸上生活的人們,二能拉近讀者與背景世界的距離、使讀者更理解這片大陸,更重要的是三:讓背景填鴨的資訊本身也展現出樂趣——《幻想》不論作為通俗的網路小說或輕小說,都必須娛樂讀者。這種商業化的策略,或許影響天罪的背景填鴨策略:他常在動作與台詞之中插入簡單解釋,但也經常在章節開頭鋪陳背景時,為歷史事件增添人物與故事。

  《幻想》的多視角擬真歷史敘事,便如此完成了整體的設計。而在其他作品可能得處理沈重話題時,《幻想》不斷使用艾斯與修的雙人相聲橋段,保持故事的輕鬆氛圍——在《海穹》之中幽默並不常見,《殛天》則只有費詩的章節保有幽默,而從天罪的風格來看,幽默風趣就成了其風格中不可或缺的定調成分。

  在《幻想》如此斷裂而輕鬆的敘事之下,使其文本的力量幻想,成為奇幻世界觀的擬真,而非以寫實、指涉真實世界的目的擬真手法。而如此設計,使天罪的世界觀創作有了不同於陳約瑟的樂趣,而正如陳約瑟所說:這是種「讓讀者沒有負擔的進入幻想世界」的本土奇幻發展套路。[33]

(二)性別其他的輕風格展演

  除撇開《幻想》的世界觀創作,天罪便時常將文本主題延展至新領域,卻因為他所採用的敘事方法或是追求輕鬆幽默的風格時,便無法深入討論這些主題的內容。

  其中最明顯的是在《幻想》中,性別只有戀愛跟幽默的用處——更明確說是女性此一身分,若對劇情、人物互動有任何影響,大都是位於戀愛或幽默橋段,而在大多數角色沒有戀愛情愫時,角色互動中強調「女性」的篇幅便是刻意凸顯出幽默詼諧。如在第三集裡,夏茵說及自己身體不適、無法多用魔法,[34]變成了之後艾斯尷尬場面的笑點伏筆;[35]如外表陰柔貌美的修,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路人誤認為女性,或被迫穿上女裝,造成反差、誤會等橋段。天罪與本部作品的定位,經常被視為輕鬆、詼諧的奇幻冒險,性別恐怕成了本作品走輕鬆詼諧路線時的犧牲品。

  此外,筆者也認為天罪未深入探究許多魔法方面的設計,如雷之祭司雖能探測謊言,文本卻專注於建立眾神對哲學的影響,[36]未以劇情更深究「欺瞞」與「謊言」的幽微區別。或比如,天罪如此強調各個地區的政治與經濟,相對較少著墨當地文化、習俗等其他地方特色。實體小說篇幅有限,天罪也已將與冒險故事主線無直接相關的許多資訊塞入文本,定會有某些設計無法擁有妥當的開展、探索;天罪在某些程度上,十分仰賴連載的大篇幅文本來開展這些細節,例如前文所提,艾斯、修和夜鬼在講起茶餘飯後時隨口提到「不死的沙姆索」必須在過了兩集篇幅後才讓這號傳說人物登場,層層鋪疊的背景填鴨自然會有所極限。

  許多人將《幻想異聞錄》此一系列當作台灣輕小說,但筆者仍認為其寫作手法仍較接近網路小說的長篇連載拼貼。當然,天罪在兩次改寫本作之後,必然將字句安排更加優化、重整、填補先前刪減或早年較雜亂的片段。

  筆者對《幻想》所做的初步推斷,是發現其角色位置多處於政治權力的反面:夏茵反抗法師公會舊權威;艾斯是大法師艾洛斯的隱藏身分人格,擅自推翻艾洛斯所做出的精心計劃;修想辭退王室暗衛使的職位,不被王權所用;賞金獵人朧的半妖魔混血身分,從抗拒混血身分轉為接納,同時也在反派之中與半妖精彼此映襯,而他們二人都不全然是會遵從權威的角色。相反來說,《幻想》中並非所有權威都如加拉斯這樣作為反派人物,意圖增加權力來滿足他的野心,甚至願意對徒弟洗腦教育——修先前從屬的王室不盡然是高壓統治的惡勢力,國王也為了防範敵人過度擴張,指派主角進行潛攻,順便解決狂戰士所造成的衝突。《幻想》這個故事不盡然是要反對權威,而是要描述他們作為「個人」的角色,解除正義與政府官方的直接關聯性,並回歸菲瑞克斯的旅人生活。

  菲瑞克斯大陸這個世界所認為的「正義」,則會深入眾神神祇深深影響的道德觀與哲學辯論,彷彿受造物與造物主一同在這片大陸上扮演自己的角色,展現生活與生命的樣貌。而全大陸的歷史命運,竟是被放在一群碰巧組成隊伍的旅人/流浪者肩上,將大敘事的英雄冒險拆解成無數個人的小故事。

三、余卓軒的得獎起源與斜槓

  余卓軒在本文所涵括的作者之中,屬於較年輕、不經常於網路發表或參與討論的小說家,而環繞他的評論、作家定位皆未有鮮明的特質。筆者於此統整他的相關生平資料,從2018年後的紀錄、回憶與採訪文章來補足他在2015年前的創作脈絡,並取出與他作品相關的話題,然而其寫作特色、文學觀等作者論研究仍須更詳細的考察。

  以余卓軒在2018年獲得現當代奇幻界相當有名、喬治.馬汀所舉辦的「地球人獎(Terran Award)」之後的採訪來看, 2006年余卓軒從大學畢業、從加拿大回台灣之後,曾進入銀行跟房地產工作,[37]參與朱學恆主辦的第三屆奇幻文化藝術獎,獲得青龍獎;[38]他在2008至2010年間於上海中歐讀MBA時參與「2041」的南極遠征隊,[39]此一經歷啟發他寫出於2012年出版的《白色世紀》(以下簡稱《白色》)一、二集;他在2010年,以《真理的倒相》(以下簡稱《真理》)獲得角川輕小說大賞的銀賞,《白色》亦是於角川出版;2013年,他與教授一起寫的商業書籍《平台革命》使他「晉身暢銷商業作家之列」;[40]余卓軒在「地球人獎」後,才開始獲得台灣奇幻圈外的知名度——他同時也是本獎項的第一位獲獎者,自然獲得不少中英文的媒體宣傳。

  余卓軒在2018年後才推出的作品,不會被放入本文的討論範圍,不過,他的作家生涯確實十分符合前文所提的時代特質:他除了小說創作外,參與過不少其他媒體的創作計畫。余卓軒在這種斜槓(Slash)的文創產業工作形式中所身處的脈絡,[41]仍需要有更專精的研究才能妥善分析他於2018年之後的表現,如他成為「英雄聯盟」第一位中英雙語簽約作家等成績。[42]

  他在《真理》出版後,於2012年的採訪中談及自己讀過好幾篇讀者回應與批評,不過他所得知的回應內容大多為小說是否「說教」,或不同年齡的讀者是否能接受這種作品。[43]對他來說,《真理》著重於世界觀創作,便在《白色》裡較多琢磨角色心理與敘事觀點,而等到他得獎、獲得獎學金並得以參與馬丁贊助的「Toas Toolbox」寫作營之後,他才察覺《真理》的敘事會在「西方主流文學」的第一人稱、第三人稱限制與第三人稱全知之間自由跳躍、轉換,余卓軒對這種結果的原因初步歸納為「或許這裡頭確實存在語言結構的天然差異,但或許,更多是我自小從多語言閱讀中培養出來的畸形敘事習慣」,他在小說創作中的敘事原則是中文作品、英文作品跟日本輕小說的混搭「變異體」。[44]

  如此來看,《真理》在台輕大賞的篩選下,似乎能展現出某種屬於台灣奇幻小說的特殊性質;相較之下,《白色》會比較靠近「傳統」的敘事視角,然而這兩部作品都是在余卓軒接受研究生等級的寫作營課程以前出版。且筆者不認為《真理》的特殊敘事視角必須符合西方文學的視角觀,而它所觸及的領域除了現當代華文通俗文學、西方文學理論之外,也會可能必須參考奇幻類型中十分少見但十分明顯的「神視角/第一人稱全知視角」問題——[45]而若要開始討論這本小說,恐怕會遠遠超出本文必須處理的主題。

  另一個筆者認為需要關注的重點是,余卓軒所謂的「畸形敘事習慣」恐怕是台灣通俗讀者所面對的常態:中文網路小說、日本輕小說、西方翻譯文學,都是讀者在使用網際網路時能輕易取得的文化資源。這種閱讀環境跟他在奇幻小說的敘事觀點設計兩者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直接影響關係?筆者無法深入梳理這個問題。而在此問題以外,《白色世紀》也有其他版本:余卓軒是在台灣出版《白色》前二集,但他數年後輾轉至上海工作,也於對岸將此系列改名《白凜世紀》,並出版最後的第三集,然後在台灣因緣際會之下又有機會再次改版、於台灣推出《白色世紀》第三集。相關詳情會於下文再述,在此僅談筆者涵括這部橫跨海峽兩岸的作品時的原因。

  有趣的是,2021年在「[閒聊] 是說幾個台輕作者近況如何啊」PTT討論串上,依然有許多人記得余卓軒的作品,但就筆者所知,台灣沒有其他人談論《白凜世紀》,余卓軒本人的打書文幾乎為零,僅有對岸的新星出版社在網路上發表推薦文。此外,他在台灣網路論壇上逐漸失卻奇幻小說家的頭銜,似乎僅剩《英雄聯盟》官方簽約作家的身分。

  而除了要從角川的輕小說大賞得獎作品中,觀看輕小說化的奇幻力量幻想與世界觀創作有哪些發展以外,筆者也希望能梳理出余卓軒在台灣奇幻文學史上的貢獻。

四、《白色世紀》:敘事特質,以及重建的歷史與權威

(一)個人使命對權威的配合與解構

1. 第一集:個人使命的敘事安排

  《白色》第一集的劇情略可分為三個不同的視角,呈現於各自相異的時空間跨度:「艾伊思塔」與「亞閻」前往福爾摩沙(原台灣)的「霧社種子庫」,[46]路凱遠征隊前往所羅門群島,「凡爾薩」和「雨寒」留在位於原紐西蘭的「瓦伊特蒙」。余卓軒在「希望為讀者帶來最好的故事體驗」時,為讓全書的高潮起伏一至配合敘事的節奏,三條劇情線分別被拉長或縮短——[47]作者為了呈現主題而調整敘事的時間軸的做法,並不少見,但在這種作法下得以被突顯的,是余卓軒於〈後記〉中所提及的使命概念:所有角色都有他們必須做出決定的使命框架,而他們在使命中的行動將大幅決定「劇情走向」,[48]我們能將將這當作普通奇幻故事中的「冒險召喚(Call to Adventure)」或軍事的「使命召喚(Call of Duty)」,前者取自於神話傳說的「英雄旅途(Hero’s Journey)」故事套路,屬於角色個人生命的選擇、追求與變化之始,後者則帶有濃厚的愛國情懷、受權威所制但也成為了軍事權威的組織一員。

  《白色》之中,每一個觀點主角都有自己所追求的目標,且有相應的阻礙,在「冒險旅途」的類型上不盡相同——如艾伊思塔是毫無經驗的初次探險尋寶,希望藉此消解瓦伊特蒙的政治分裂,路凱的冒險是要擔任遠征隊的領袖,並在災難式的群狩襲擊下撤退,凡爾薩憎恨著瓦伊特蒙卻也想做出正確的是、拯救大家,雨寒一輩子都活在母親的陰影下,最後總算願意捨棄她僅有的親情而守護家鄉——但小說文本直接提起「使命」一詞時,卻是以路凱忘卻自己必須帶隊、「屈從於本能反應」地對同伴的犧牲過度氣憤。[49]在《白色》以大量篇幅描寫三位長老如何彼此掣肘、勾心鬥角時,個人的「使命」能表現出主角們的生命追求,同時也貼合了文本多次構築成反派、阻礙勢力的權威人物所下達的任務。

  當然,路凱從故事的一開始就十分嚮往前任領袖「亞煌」,不難理解為何他的個人劇情能與瓦伊特蒙得指揮權力結構彼此相容。不過,其他角色也都是如此:艾伊思塔的冒險背後是追求著天真的政治統一,雨寒所面臨的挑戰就是其中一位長老,凡爾薩痛恨著害死他父親的三長老,也憎惡著聽信權威的平民跟奔靈者。

  《白色》正如托爾金以降的上行奇幻與其他本文所提及的奇幻小說,並不避諱談論世界觀之中的政治,然而在此之前,《殛天》只有費詩這個據全書一半觀點的角色主動參與政治,《海穹》的超長篇篇幅講述博爾兀如何脫離歌瓦霸權政治,《幻想》雖有不少背景填鴨將敘事中心擺放在貴族王權的權力核心,主角們若非能與權威人物談判、平起平坐,就是想主動脫離政治的中心位置,或讓能聽人話的人坐上權位。從另一角度來說,這些作品確實都未完全切割個人與群體政治權力的關係,但如《白色》努力使個人的故事線直接影響社會政治的做法,是相當少見。

  我們能說,余卓軒如此建構出瓦伊特蒙的權威體系,是想描述出一個權力力量彼此衝撞、影響的世界觀,在對現實世界的擬真性之上添加了雪靈的魔法力量以及魔獸狩的威脅,不過,筆者認為此種做法不僅如此。

2. 第二集:權威解構下的使命失敗

  本文提及《幻想》使用敘事客觀性來強調極地氣候的危險特質,而這種設計方式也延伸至世界觀創作:《白色》試圖填補現當代與五百年後遙遠未來之間的文化差距,但這些差距都反應著本作角色必須面對的物理現實——普通的植物無法在冰天雪地生長,[50]讀者所認為普通的燭火被瓦伊特蒙人當成神聖之物,[51]以諺語「召喚火焰」來描寫燃燒的化學反應。[52]不過,在描述火焰的使用時,余卓軒於第一集提及、第二集解釋燭火十分昂貴,只能由學者與長老使用——[53]在本作中,如燭火這般大量細節,一方面能表現人們如何在冰雪中生存、互動,另一方面則表現出這種社會的政治權力結構,長老的職權直接三分於奔靈者遠征隊、探尋者、守護使的三種分類。魔法此種力量(power)直接與權力(power)相連。

  在第二集裡,瓦伊特蒙因狩自地下湖入侵而不得不集體遷徙,第一集裡彼此鬥爭的三長老制度也無法繼續被維持,「唯一的長老」才能因應如此特殊的情況。[54]觀點角色之一的雨寒,便因此進入瓦伊特蒙人的政治權力中心位置。

  在第一集裡,余卓軒讓長老負責向平民保證陽光的存在,也讓「桑軻夫」長老直接在宣講過程中讓平民知道他希望「黑允」長老「恢復她該有的理智」,[55]直接表現出政治鬥爭的過程;幾乎處於自我放逐狀態的亞閻告訴艾伊思塔,奔靈者很可能試圖反抗過長老制度,卻被借刀殺死,如此釀成凡爾薩所見證的悲劇,[56]不過到了瓦伊特蒙開始遷徙後,亞閻不斷透過艾伊思塔宗教性的引光使身分,間接引導遷徙大隊繞開危險——《白色》第一集呈現出瓦伊特蒙的政治運作方式,第二集便直接翻轉既有秩序,使雨寒必須冷酷計算人命該如何被正確犧牲,奔靈者「紅狐」等人也開始影響以雨寒為中心的「秘密會議」成員,政治權力的建構從黑允坦白她完全掌握知識和雨寒的從屬,[57]逐漸演變成紅狐點出「只要妳堅持的事,他人無權反對」。[58]

  瓦伊特蒙的權威形象,便在雨寒的個人成長以及學習領導的使命之下,被徹底解構,《白色》的敘事便重新回到角色必須完成的「使命」。

  若從不同角色的視角進行分析,《白色》所呈現的主題就會稍有差異,筆者在此僅討論文本的世界觀創作——各個角色在與他們各自的使命互動後,所造成的影響。

  除開冰天雪地的極端需求以及緊緻的人際網絡外,余卓軒為何會如此在意「權威」?筆者初探認為,這是因為他為角色做出的使命很可能只是階段性地推動小說劇情,而在尚未接受專業訓練、缺乏魔法能力的普通人穿過冰河時,他們「大部分人」都沒有可能存活。[59]不論角色再怎樣努力、聰穎、優秀,或甚至有政治或宗教影響力加持,他們都無法完成「自我實現」之外的使命內容——至少,就《白色》一、二集的篇幅來說,不應直接解決故事中的衝突,因為余卓軒當年並未為此系列出版完結篇。

  艾伊思塔取回陽光後,被人民期待著她帶領他們找尋救贖,角色完成一項使命之後又得面對新的使命,正如三長老體制崩解後新的政治權力結構也被建立,民眾的視角就慢慢浮現:第二集所增加的一些配角視角,讓讀者更深入認識民眾對權威的決策有何觀感,大隊分裂為奔靈者菁英與引光使的民眾派之後,權力體制外的觀點愈發重要,奔靈者經濟徹底崩潰,武器的獨佔也消失。

  最後就連雪靈被獨佔的原因,也被瓦伊特蒙人所遇見的新人類文化給打破了;民眾的政治權力與聲音,逐漸變得重要,重要到決策者無法忽視或逃避——從《白色》的世界觀與角色內心思緒來看,余卓軒確實有將瓦伊特蒙逐漸推向決策階級、魔法使用者與平民百姓越趨平等,這與實際上的民主仍有段距離,但創作立意清晰可見。

  余卓軒於本系列裡的世界觀設計,讓所有人都有機會獲得力量,他所拆解的權力有著實際的物質性的功用。而在西方奇幻對中世紀王權的美感熱衷下,《白色世紀》似乎成了台灣奇幻創作者,在幻想與現實生活體驗間,讓奇幻類型更貼近台灣的民主現實的創作實踐方法。

3. 魔法力量/政治權力的幻想

  整體而言,《白色世紀》如此讓力量在角色個人的決定、互動下不斷開展、發展,呈現出另一種與《幻想》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創作角度:後者以「呈現既有、已經寫好的世界觀」為主,角色雖能影響大陸上的各個地區,但個人的政治力量永遠不及國家,而前者聚焦於單一社群內部的政治角力與人物關係,力量已有既定的規則,其奇幻的「力量幻想」便是在魔法與權力的不斷變化下、進行「模擬」的世界觀創作。

  奇幻類型的在追求擬真性時,通常對魔法系統有以下幾種處理方式:一,以背景填鴨不斷解釋新的系統,盡可能將魔法融入歷史、文化、地景等世界觀背景,如《幻想》便是仰賴篇幅堆疊來營造出「魔法真的有影響這個世界」;二,一開始便清楚解釋魔法系統的規則或常態,之後劇情或資訊填鴨都是用以擴張此一套規則,而就算有新「系統」出現,也會遵守相同的物理規則,而呈現出不同文化如何應對、利用魔法。而《白色》較特殊的做法,是余卓軒所設計的未來地球因著有極端氣候,魔法力量會直接影響生存與否,而使幻想的力量直接牽動社會階級的權力關係。

  《白色》第一、二集的劇情,描述五百年未來的地球變為冰天雪地,只有魔物「狩」能自由行走於地表,如此暗示出本系列作的魔法系統背後,強調「人類」與「魔物」他者之間的生命有本質上的區別,如此為整個系列的衝突主題打下基礎。

  居住於原赤道附近環太平洋火山帶島嶼地底的瓦伊特蒙人,發展出以雪靈推動滑板「棲靈版」的移動方式,能驅使雪靈的人則稱為「奔靈者」。奔靈者體制下分成外出尋找古代文物或食物的「探尋者」、負責駐防的「守護使」,在要與其他人類聚落接觸,或要探索未知地點時則會組成「遠征隊」,而分別領導此三項職責的三長老,便能透過奔靈者的行動政策來決定瓦伊特蒙的發展方向。

  第一集的視角集中於,替代受傷老兵成為遠征隊隊長的年輕奔靈者路凱,女長老黑允的女兒雨寒成為有治癒能力的奔靈者,被瓦伊特蒙貶為叛逃者的凡爾薩,還有曾與瓦伊特蒙鬧流血衝突的所羅門群島人後代、在瓦伊特蒙長大的艾伊思塔,她成為將瓦伊特蒙視為自己家鄉的外族人奔靈者;第一集劇情環繞於瓦伊特蒙希望能與所羅門群島重啟溝通管道,這起遠征任務牽連起長老間的勾心鬥角,同時,路凱等人在故事一開始發現古代文件裡記載著、能召喚陽光的「恆光之劍」,艾伊思塔便在政治衝突逐漸高聲時擅自奪走文件,在路途上與亞閻一同冒險找出這把劍,故事結束於艾伊思塔找到了陽光,瓦伊特蒙遭大群狩入侵,凡爾薩的活躍使他成為英雄,路凱等人任務失敗而路凱似乎死亡。

  第二集接續前集劇情:艾伊思塔成為「引光使」,雨寒被黑允長老推為下一屆的領袖,凡爾薩受到大家信任時,他與續集裡戲份較多的縛靈師「陀文莎」越走越近,遠征隊倖存者俊在深感內疚時也必須擔當起新任隊長職位;在瓦伊特蒙發現地底湖裡的觸手生物能滋生出無限隻狩之後,他們不得不共同前往大陸,尋找可能有人能生存的地方,但是在天寒地凍的極端氣候之下,普通平民與奔靈者領導階級隔閡越加擴大,瓦伊特蒙難民便分出兩隊:支持平民與奔靈者共同戰鬥的引光使大隊,還有以雨寒等先前體制為主的少數奔靈者精銳,帶著他們所需的後勤人員;前者應該是抵達大陸陸地的「千流瀑布之城」,艾伊思塔在恆光之劍被打壞時自殺攻擊、想要擊垮一直追擊他們的「白塔」,最後第三即將出現的歐洲勢力以飛空冰山的載具出現,後者抵達原日本的「日痕山」火山文明,在正要協談難民移居的時候,先前已死的陀文莎化身異形出現,宣言要消滅人類。

  每一個角色受到的壓力、阻礙,還有他們能掌握的力量強弱,皆稍有不同,在要討論《白色》展演力量的發展、抑制與衝突的詳細作法時,就必須處理其轉換視角、呈現角色個別故事線的方法。

4. 視角切換的方法與敘事觀點異同

  《白色世紀》與《幻想異聞錄》同樣在章節切換時,也會轉換角色視角,然而,《白色》是以每一「Episode」的章節作為視角的切換分界,標題以各人的雪靈名稱為主,如艾伊思塔的「芬瀾」、雨寒的「拂羽」、凡爾薩的「離焱」等,天罪於《幻想》中也有類似的作法,不過如前所述,《幻想》並不在意敘事的視角與時空背景是否保持統一——天罪想呈現時空間的弘大與多元內容,但余卓軒所要講述的故事會扎根於當下、專注於人際互動還有人群與環境的生存互動,如此便能於故事中強調「深度」:《白色》以此種設計,呈現出人際情結的深度,與歷史的深度。

  這種作法正是將《殛天》與《海穹》等奇幻作品中十分常見的標準做法——想像人們在某種背景下會如何生活——套用至《白色》,達成「遙遠未來的人們是如何利用雪靈等環境要素,在極地氣候中生存、生活」的效果,而《殛天》與《海穹》則分別是將背景換成「蒸氣龐克」與「海洋游獵」。

  本作中的文化社會與景觀的描寫,受篇幅所限,自然無法跟《幻想》一樣豐滿,而是著重於「雪靈」與此魔法系統相關社會制度、制度下的身分與權力。余卓軒靠著他的研究跟南極遠征後的經驗,想像出雪地生活時才會有的細節,比如主角們的家鄉瓦伊特蒙位於太平洋火環帶,[60]所有人都居住在地穴系統,螢火蟲就成了照明的主要來源,[61]衣料等絲織品也是靠蟲子產製,[62]而在魔物入侵地底之後,寒冷對昆蟲生態所造成的影響也直接反映於人們的生活。[63]

  另一個《白色》與《幻想》相近之處,是二者皆主要使用第三人稱,然而《幻想》有些章節為了貼近特定角色,補足他們較少的戲份或反應,便使用第一人稱呈現他們的內心想法與情感,《白色》卻是完全採取第三人稱限制視角,而余卓軒在偏離第三人稱所呈現的客觀觀點時——就筆者統計——僅有三處使用自由間接引語,另外還有兩處旁白明顯表現出某些角色的價值判斷,採取了某種「敘述者」的位置,然後於其他段落中不再出現。

  此三處分別位於第一集,旁白直接引用雨寒對於該如何說服母親的思考內容,[64]同一段文字之後轉回第三人稱;第二集,路凱遠征團唯一的倖存者俊,在創傷中兩次想到路凱時,他內心的邏輯與感嘆都以破折號與刪節號來表現引語。[65]旁白模糊表現出敘述者身分的,則是出自於第二集,旁白敘述點出亞閻不知怎麼能掌握遷徙大隊前方的探索隊的動向,以及明顯採取特定視角的「陀文莎的死,卻換來了奇蹟」——[66]在陀文莎死去時,主角之一的凡爾薩感到十分悲憤,與其旁白的立場顯出矛盾。

  考量到《白色》的背景是台灣讀者所不熟悉的冰雪極地,且余卓軒在考究冰天雪地中生活、旅行時,到底會面臨什麼樣的結果,並結合他在參與保護南極公約的國際組織「2041」基金會活動時的經驗,且找來南極遠征時的領隊作為「技術顧問」,[67]可見他十分在意本作寫實的細節——只有在嚴寒地帶中才會受到重視的生活細節描寫。這種對於擬真性的追求滲入了小說的敘事安排:《白色》中,不只有雨寒跟俊經歷極地生存時的衝突和內心創傷,卻只有這兩位人物恰巧偏離了余卓軒常用的第三人稱視角——可見這種技法應不屬於本作的常態或核心重點,純屬寫作時巧合而成。

  另外兩處藉由旁白傳達的視角,雖不像前三例那樣屬於特定角色,筆者推斷那應是瓦伊特蒙的人民「可能有」的想法,因第一集雖有描寫政治權力圈子外的居民,第二集增加角色觀點時也有集體遷徙的情節,若缺少旁白的暗示,讀者恐怕難以深入體會配角人物的情感與想法。

  《白色》並不止於角色劇情彼此穿插的群像劇,余卓軒藉此強調嚴寒世界的殘酷,「群眾」的模糊形象在嚴苛環境所造成的衝突下,獲取多加刻畫後,便能凸顯他意圖描繪的未來奇幻世界有多麽殘酷。換言之,物質條件的環境一直都是《白色》劇情中最大的威脅,「物質」的外在性加上本作角色數量頗多,讓文本無法輕易切入角色「內心」的主觀情感與思想——或說,余卓軒可能是因此才選擇此種敘事視角。

  當然,自由間接引語以及第一人稱第三人稱這種寫作技巧,也可能不盡是他刻意為之,而是在創作時自然而然產生的結果。而這種可能性,會產生另一種觀察結果:在前一章裡,筆者概括《海穹》相當注重生物特質等客觀的角度,其所運用的第三人稱明顯表現出對「客觀世界」的追求;《殛天》則自由追隨特定人物視角,甚至在費詩的章節裡大量使用第一人稱敘事,此外,不少網友談及《殛天》時都提到它曾公布於網路,《海穹》則是李伍薰直接以書本的形式出版,《幻想》則是以網路文學的原文改製成輕小說,但《白色》的余卓軒是透過輕小說大賞得獎出道後出版新書——此種較隨性處理敘事視角的做法,是否與各作者的原發表媒體有關?

  此一問題與余卓軒曾說的「畸形敘事習慣」,有何關聯性呢?筆者無法繼續深入、試圖回答這兩個問題,但其中可能存在的關聯性著實十分引人發想。

  從類型場域的角度來思考的話,就得考量在這些台灣奇幻作者著手寫作的年代裡,他們無法輕易取得寫作技巧的知識,創作者對第一人稱、第三人稱等技法呈現出不同程度的堅持,反應出各個作者對小說文體形式的理解。然而,隨網際網路普及,零散的知識被逐漸累積、整理而成為唾手可得的文化資本,筆者不認為第二階段之後的台灣奇幻作家們能像當年網路小說出身的人一樣,隨興地建構他們的敘事視角——而余卓軒在經過寫作營的歷練之後,在《白色》的新版裡或許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設計方法與美學。

  當然,若非有輕小說與奇幻等類型的標籤,余卓軒與天罪的作品很可能不會被擺放在一起、相互比較。而在二者的比較中,我們能看到奇幻類型作品,以不同的形式將自己的生活經驗作為奇幻世界觀的材料,在《幻想》的中世紀裡加入公務員制度,或以南極經驗製作出《白色》極地的極端危險環境;在世界觀創作上,台灣奇幻類型在此一階段裡已有了以超長篇連載堆疊的背景填鴨,或在相同魔法系統下做出的魔法/權力的人際關係模擬的做法。

  而在歷史與政治的權威上,《幻想異聞錄》與《白色世紀》皆與第一階段的《殛天之翼》和《海穹英雌傳》一樣,佇立於遠離中心的位置。

(二)《白色世紀》與《幻想異聞錄》的敘事密度差異

  《白色世紀》與《幻想異聞錄》同樣有三版本:原版為2012年的第一集以及2013年的第二集,2021年分別推出的簡體版《白凜世紀》與繁體版《白色世紀》才有第三集。筆者在本文中不會提及此二新版本,也不會深談第三集的內容。若有人想仔細觀察余卓軒在敘事鋪陳等寫作技巧上的成長變化,或將第三集納入研究範圍來觀察「白色世紀/白凜世紀」的整體表現,梳理余卓軒在本作品中提出的問題與解答,就必須考量到新舊版的差異。[68]

  從輕小說的定位來看,《幻想異聞錄》十分可能是由天使出版社在第一集的書訊簡介中所做的文宣詞「華人輕小說最初的開始」,[69]將網路小說轉入輕小說的分類,《白色世紀》則是在余卓軒通過華文輕小說大賞後進入「輕小說」的分類後,被一些網友稱為「正統奇幻」、[70]被他認定為未來奇幻、較接近傳統上行奇幻次類型的作品。台灣輕小說的脈絡或是文本特質分析,已有郭如梅等人進行梳理,筆者不會在此詳述,不過《幻想》與《白色》共同被掛在輕小說的分類之下,大多是因出版社定位而如此——更明確說,《白色》是屬於角川「為華文作家規劃」的「Fantastic Novels DX」書系,[71]不過《真理的倒相》卻和其他輕小說同屬「Kadokawa Fantastic Novels」,[72]角川在華文輕小說大賞停辦前並未特意將獲獎者的原作語言作分別,再者,「DX」取自於Erik Stolterman對生活各方個面數位化時的影響與管理政策,能看出他們確實有想經營台灣作品在地化的版權事業,只不過在推出《白色》時「輕小說」與「奇幻」幾乎沒有明顯區別。

  不過,筆者認為,較接近傳統出版的輕小說,仍與網路小說的行文上,有著資訊密度的明顯差異。

  前文已提過,《幻想》作為網路連載的作品重新編修成輕小說,《白色》則是作者於輕小說大賞得獎後的出版物,兩者文本在呈現、堆疊出大量資訊時,篇幅上限的前提就已存在差異,

  而在開始比較以前,讀者勢必會察覺到兩部作品即使作為紙本書,仍不具有相同的基準——《白色》與《幻享》的排版相差太大,兩者閱讀體驗設計截然不同。我們若要討論這兩部奇幻小說在傳達資訊,以及讓資訊主題與視角轉換時的速度,就必須考量到兩者在文字編排上的差異:《白色世紀》一頁則有18行字,一行最長43字(不同集可能有不同排版的42字),滿版字數為774;《幻想異聞錄》的排版,一頁皆略有17行字,一行最長能有38字,滿版字數為646;。以滿版字數來看,《白色》每頁字數略超過《幻想》兩成,除此之外,筆者估計《白色》各段平均字數恐怕也比《幻想》高。舊版《白》只有一、二集,總頁數不及《幻想》的一半,但若從小說每一頁的平均值來看,《白色》以字數較高的文本,每一頁能呈現的資訊自然便會遠超過《幻想》——或說,這一實質條件較容易造成「《白色》比《幻想》的資訊密度更高」的觀感。

  以實際世界觀創作的段落來看:前文已提過《幻想》第二集135頁後,修、艾斯一行人住進當地權貴拉夏的別館,於下午茶時聊起「黑暗時代」的故事;《白色》第一集168頁起,路凱帶領前往所羅門群島的奔靈者使節團,在夜裡他們休息時,討論起人類不同聚落為何都有「奔靈能力」,且使用「棲靈板」穿過雪地,然後話題切換到五百年前冰雪世紀的開端,以及遠古歷史的創世傳說。包含前後文脈絡、從角色們坐下開始討論任務主軸或角色相關的事情,一直到閒聊的故事結束,《白色》是165-170頁的6頁篇幅,《幻想》則適用131-140頁的10頁篇幅——《白色》排版能允許的資訊量較大,或許能讓兩者資訊量無明顯差異,然而,在閱讀觀感下,《幻想》能提供更連綿、鬆散的閒談風格,《白色》則較像是藉著「營火旁的角色探索」來填塞世界觀資訊。

  在此段落中《白色》的視角一直都沒有離開路凱遠征團成員的對話,旁白內容呈現出角色的內心想像,在約有兩頁的篇幅中以角色的口,來描述傳說故事;《幻想》是以角色對話為引,直接以旁白切入時代的社會與科技背景介紹,然後視角縮至「鋼之銀騎士」故事的國家,再開始展演故事終局的國王與騎士的互動與對話,最後以吟遊詩人艾斯對他的聽眾收場。   《白色》在背景填鴨時的視角幾乎都固定在特定角色身上,不會輕易挪移,在與《幻》十分容易流動、鑽入不同時空脈絡細節的敘事方法比較時,使這種設計必須在短小篇幅裡處理大量資訊;《幻想》能將視角輕易挪至其他時空背景,讓讀者悠然進入輕鬆閒談起的茶後故事語境,「鋼之銀騎士」此故事對於艾斯等人的任務沒有直接關連性,然而《白色》的路凱遠征隊無法如此悠閒雜談。此種敘事與排版的風格,便使《白色世紀》的資訊密度與輕重,遠比《幻想異聞錄》還要更緊密、沈重。

五、小結

  在天罪與余卓軒二人,在脫離前一階段於網路上發表奇幻作品的年代之後,轉向實體的輕小說場域發表作品——天罪將舊作修改,透過天使出版社的宣傳而轉型成為輕小說家,而余卓軒則是透過角川的輕小說大賞正式出道商業創作,並將相對較接近上行奇幻的作品,於台灣角川推出。

  他們在第一階段裡都已有些奇幻小說的創作成績,然而在不觀察網路小說的詳細脈絡時,筆者便無法確定他們與先前的台灣奇幻引介者、作者有無交流,反而是此二位作者的個人技藝成長更能表現台灣奇幻類型的發展。

  天罪在此一階段裡大幅改動三部曲的第一部《幻想異聞錄》,是既原版網路小說、第一次實體化以後的第三個版本,但在許多敘事的設計上仍存留著字數無上限的網路小說形式特質,譬如在文本中大量鋪陳背景填鴨後,於後續連載的文本繼續增補資訊,而捨棄了《殛天之翼》或《海穹英雌傳》的註解與附錄等傳統奇幻小說的作法。天罪讓敘事觀點輕鬆、隨意地流動至與主要劇情相關的故事,藉此呈現出菲瑞克斯大陸上的「異聞」,筆者認為此種做法他對世界觀創作的擬真性的追求,同時也要拉近讀者與文本空間的距離,使用幽默詼諧的角色對話來提供讀者娛樂——但這種「輕」的手法,也使得他無法深入探索性別等深刻話題。

  余卓軒在獲得地球人獎後的2018年,才於《白色世紀》斷尾後重新出現於奇幻界的討論,而於此之前,此一於2020年前未完的奇幻系列,也頻繁出現於台灣本土奇幻創作的討論。余卓軒以更為緊密的背景填鴨,構築出強調物質條件之嚴苛的客觀敘事,而在天罪於各方面皆追求輕鬆的閱讀感時,《白色世紀》卻讓環環相扣的個人使命與社會權威彼此影響,建構、解構政治權力,並且呈現出未來奇幻的極地氣候之嚴苛,以及人類生命的掙扎。

  這兩部奇幻作品皆已在小說形式與敘事框架上,脫離前階段的「史書」,然而他們對「權威」的探索似與前文所提及的作品,有所呼應:《幻想》在主角的幽默探險途中,就連個章節的所屬視角的一致性也能被暫時挪移,使其世界觀創作充滿趣味性,而《白色》則在威權角色回歸於個人使命的成敗奮鬥時,讓領袖菁英與民主共鬥的力量相互消長,此種多視角人物的群像令力量幻想的世界觀格外生動。


[1] 陳約瑟:〈[推薦序]自若的冒險詩 幻想異聞錄〉(《---世‧界‧觀》,網址:https://hospitaller.pixnet.net/blog/post/18081962,2005年12月15日,查詢時間:2023年8月12日)。

[2] 余卓軒:《白色世紀(1)》(台北:台灣角川,2012年7月28日),頁324。

[3] 天罪:〈關於暑假的回憶‧高中篇〉(《天罪異想》,網址:https://web.archive.org/web/20160901163225/http://blog.yam.com/guilt/article/76544240,2014年7月21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4] 四季出版編輯:〈與傳奇、壯烈、宏偉完全無關的奇異冒險!《混沌異書紀》作者天罪,華麗專訪!〉(《OKAPI閱讀生活誌》,網址: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8656,2016年5月3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5] 筆者粗略估計應是「上硯俠客網」或鮮網(天罪:〈Link〉(《天罪異想》,網址:https://web.archive.org/web/20070501160624/http://guilt.myweb.hinet.net/guilt-link.htm,2007年,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然而現已找不到上硯俠客網的存檔,且天罪2002年於鮮網連載的《邊境奇譚》,也在很可能是盜文網站的「中文小說精選」上完結(〈玄幻小說作品〉(《中文小說精選》,網址:https://web.archive.org/web/20060419183032/http://www.cnnovels.net/xh/index.html,2001年,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他的活動範圍很可能便是以此二網站為主。許多措辭完全相同的百科網站,闡述他的《幻想異聞錄》是連載於起點中文網,且作者名為「loli萌」,然而筆者沒能找到任何資料能佐證此說法。

[6] 天罪:《幻想異聞錄(07)》(台北:天使出版,2012年10月9日),頁246。但筆者只能從盜文網站證實這一點。

[7] fwadcsasss:〈冒險者天堂的書介紹一下吧!!〉(《fwa3720582m2》,網址:https://blog.xuite.net/fwadcsasss/wretch/119048122-冒險者天堂的書介紹一下吧%21%21#,2013年7月11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擅長潛水的烏鴉:〈【情報】天罪 著作一覽〉(《巴哈姆特 哈拉區》,網址:https://forum.gamer.com.tw/C.php?bsn=40550&snA=6,2009年3月16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8] 根據PTT使用者「kirbycopy」所說,天罪很可能也有參與BBS時代的網路小說創作。(ANDORLESS:〈[閒聊] 御我算台灣輕小說鼻祖嗎〉(《批踢踢實業坊》C_Chat板,網址:https://www.ptt.cc/man/C_Chat/DE98/DFF5/DC9A/D8D8/M.1607215401.A.36E.html,2018年11月1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9] skysin:〈Re: [閒聊] 說真的,國人輕小說的品質真的(ry〉(《PTT網頁版》C_Chat板,網址:https://www.pttweb.cc/bbs/C_Chat/M.1428499967.A.EB8,2015年4月8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10] 編輯在介紹天罪時有提到他在2008年與退伍的關係,然而其文字邏輯並不清楚,(〈打工勇者〉(《BOOK☆WALKER 台灣漫讀 / 電子書平台》,網址:https://www.bookwalker.com.tw/product/15833,2017年9月3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只有在他的部落格上才提到2008年退伍之後的情況。(天罪:〈鋼球本完售感謝&新書宣傳告示〉(《天罪異想》,網址:https://web.archive.org/web/20120224010235/http://blog.yam.com/guilt/article/16644440,2008年8月11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11] skysin:〈Re: [閒聊] 現在天罪到底紅不紅阿〉(《PTT網頁版,網址:https://www.pttweb.cc/bbs/C_Chat/M.1476944168.A.807,2016年10月20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12] skysin:〈Re: [閒聊] 是說幾個台輕作者近況如何啊〉。

[13] 《幻想》僅有第一部由春天負責出版,第二與第三部是由天使出版社出版,而在2022年時天使出版社結束營業,並改由四季出版負責。特以此提醒意圖查證的讀者。

[14] 天罪:《幻想異聞錄(07)》,頁246。

[15] 筆者有限的經驗中,多數的實體化中文網路小說都不會有改動。

[16] Yanrei:〈Re: [閒聊] 輕小說的坑感覺深不見底阿~〉(《批踢踢實業坊》C_Chat板,網址:https://www.ptt.cc/bbs/C_Chat/M.1280766870.A.C0D.html,2010年8月3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枯枯鵜鵜 :〈完食心得〉(噗浪,網址:https://www.plurk.com/p/nmm5ik,2019年12月28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17] 〈幻想異聞錄 《目錄》〉(《小說狂人》,網址:https://czbooks.net/n/cebdjk/cnj7?chapterNumber=0,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18] 因跳轉、來回觀看註釋與正文的動作,會讓使用者更容易關閉或跳出閱讀畫面。

[19] 天罪:《幻想異聞錄(01)》(台北:天使出版,2010年7月27日),頁56、114、218等案例,其中也讓角色解釋詩文意涵,族繁不及備載。

[20] 如後文將更深入討論的「鋼之騎士」。

[21] 天罪:《幻想異聞錄(03)》(台北:天使出版,2011年8月9日),頁247-248。

[22] 天罪:《幻想異聞錄(01)》,頁4。

[23] 天罪:《幻想異聞錄(02)》(台北:天使出版,2010年11月9日),頁135。

[24] 李伍薰:〈伍薰創作誌001:《海穹英雌傳》的概念源起〉。

[25] 陳約瑟:《殛天之翼》,頁321。

[26] 天罪:《幻想異聞錄(06)》(台北:天使出版,2012年7月10日),頁210。

[27] 天罪:《幻想異聞錄(01)》,頁106。

[28] 天罪:《幻想異聞錄(01)》,頁250。

[29] 天罪:《幻想異聞錄(01)》,頁251。

[30] 就筆者所知,此處英文雖是用信仰的faith,但實際上近日的奇幻類型較常使用有明確組織架構的宗教;筆者推測這很可能是因為初代龍與地下城的牧師(Cleric)職業,並不需要信仰特定宗教,也不需要追隨神祇。

[31] 天罪:《幻想異聞錄(02)》,頁101。

[32] 天罪:《幻想異聞錄(03)》,頁152。

[33] 陳約瑟:〈[推薦序]自若的冒險詩 幻想異聞錄〉。

[34] 天罪:《幻想異聞錄(03)》,頁179。

[35] 天罪:《幻想異聞錄(03)》,頁191。

[36] 天罪:《幻想異聞錄(02)》,頁103、151-152。

[37] 夏幼文:〈喬治.馬汀設的「地球人獎」 得獎者竟是台灣人―― 跨領域創作者余卓軒〉(《i-media愛傳媒》,網址:https://www.i-media.tw/Article/Detail/9717,2012年8月12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38] 〈余卓軒〉(《城邦讀書花園》,網址:https://www.cite.com.tw/publisher/authors/36997,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奇幻基金會官方紀錄頁面是亂碼,但有留下PDF檔(余卓軒:〈軌跡〉(《路西法地獄》,網址:https://www.fantasy.tw/contest2006/greendick/trail.pdf,2006年,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39] 夏幼文:〈喬治.馬汀設的「地球人獎」 得獎者竟是台灣人〉。

[40] 夏幼文:〈喬治.馬汀設的「地球人獎」 得獎者竟是台灣人〉。

[41] 夏幼文:〈喬治.馬汀設的「地球人獎」 得獎者竟是台灣人〉。

[42] CAA创新精英文化经纪:〈「英雄联盟」首位华人双语作家余卓轩签约CAA,跨领域续写热爱与梦想〉(《搜狐》,網址:https://www.sohu.com/a/386063683_120064382,2020年4月7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43] 台灣角川原創:〈《白色世紀》面面談-余卓軒×Krenz獨家專訪!〉(《原力Blog》,網址:https://kadokawa592.pixnet.net/blog/post/38551550-《白色世紀》面面談-余卓軒×krenz獨家專訪!,2012年8月9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44] 中国数字科技馆:〈马丁、南希·克雷斯的邂逅——高压轰炸下的地球人奖之旅(上)〉,《科幻世界》雜誌社,2019年4月號,網址:https://baike.baidu.com/tashuo/browse/content?id=3bad0e02b5a47a4dcbee90ea,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45] 筆者不確定台灣奇幻是否曾出現類似的作品;美國科幻中的《沙丘》系列,有與此十分相近的視角切換手法——每一段落以第三人稱多視角半知為主,也能輕易跳轉第一人稱(head-hopping),使讀者能以接近全知的狀態,清楚理解敘事讓人剖析的所有角色的觀點,但《沙丘》也是出名地容易造成傳統英語讀者的困惑。此種視角是奇幻類型中可能達到的文學手法之一,然而,余卓軒並沒有繼續完善此一手法,而是轉攻《白色》;讀者若有興趣,可參考網路小說《Pale》〈Break 3〉章節裡,實質上具備第一人稱全知角色Alabaster Doe的視角——此部作品常以視角的扭曲來表現魔法力量,因此使用了許多異於傳統的敘事手法,而也因為此種小說存在,令筆者相信中文奇幻類型中,應有出現過《真理》之外的類似案例。

[46] 余卓軒:《白色世紀(1)》,頁233。

[47] 余卓軒:《白色世紀(1)》,頁325。

[48] 余卓軒:《白色世紀(1)》,頁325-326。

[49] 余卓軒:《白色世紀(1)》,頁293。

[50] 余卓軒:《白色世紀(1)》,頁73-74。

[51] 余卓軒:《白色世紀(1)》,頁214。

[52] 余卓軒:《白色世紀(1)》,頁36。

[53] 余卓軒:《白色世紀(2)》(台北:台灣角川,2013年12月25日),頁63。

[54] 余卓軒:《白色世紀(2)》,頁105。

[55] 余卓軒:《白色世紀(1)》,頁95。

[56] 余卓軒:《白色世紀(1)》,頁191-194。

[57] 余卓軒:《白色世紀(2)》,頁132。

[58] 余卓軒:《白色世紀(2)》,頁206。

[59] 余卓軒:《白色世紀(2)》,頁360。

[60] 余卓軒:《白色世紀(1)》,頁35。

[61] 余卓軒:《白色世紀(1)》,頁30。

[62] 余卓軒:《白色世紀(1)》,頁53。

[63] 余卓軒:《白色世紀(2)》,頁28。

[64] 余卓軒:《白色世紀(1)》,頁52。

[65] 余卓軒:《白色世紀(2)》,頁22、108。

[66] 余卓軒:《白色世紀(2)》,頁142、288。

[67] 余卓軒:《白色世紀(2)》,頁360。

[68] 簡體版的《白凜世紀》與繁體版的《白色世紀》有些用詞差異。筆者推斷,繁體版很可能是較早期的修正稿,因為繁體版的錯字並未出現於簡體版,如,第一集簡體版第4頁「路凱期待有一天自己也能成為像亞煌一樣能獨當一面的奔靈者」,繁體版第9頁同一句話則寫成「奔零者」;此種細小差異過繁不及備載。若有研究者想繼續觀察余卓軒的作品,筆者會推薦簡體版,而非繁體版。

[69] 〈幻想異聞錄(02)〉(《金石堂》,網址:https://www.kingstone.com.tw/basic/2018575838742/?zone=book&lid=search&actid=WISE&kw=天罪,2010年11月9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70] princessroad:〈[心得] 推薦未來奇幻小說《白色世紀》〉(《批踢踢實業坊》Fantasy板,網址:https://www.pttweb.cc/bbs/Fantasy/M.1344329305.A.8FA,2012年8月7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stareggs:〈[閒聊] 台灣人為何寫不出好的奇幻文學〉(《PTT網頁版》C_Chat板,網址:https://www.pttweb.cc/bbs/C_Chat/M.1461076554.A.CD8,2016年4月19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71] 〈關於角川〉(《台灣角川》,網址:https://www.kadokawa.com.tw/pages/關於角川,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白色世紀01〉(《三民網路書店》,網址:https://www.sanmin.com.tw/product/index/003068157,2012年7月8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72] 〈真理的倒相〉(《三民網路書店》,網址:https://www.sanmin.com.tw/product/index/001313090,2010年7月16日,查詢日期:2023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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